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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要悲情地争夺温暖，因为生存本身不应如此寒冷。」
在上周，万众瞩目的全国硕士研究生统一招生考试（以下简称“考研”）落下帷幕，各大高校、媒体、机构的公众号纷纷发文祝福，学院、班级、老师甚至于学弟学妹也送上礼包和寄语，社交平台的首页被考研刷屏，考研这场淋漓的大雨悬停在人们生活的中心。
（考研期间的礼包与热搜）
在大雨和晴朗的交界点上，在背对大雨的聚光灯盲区，保研群体也在社交平台上发出委屈和怨怼“全世界都在给考研人加油，这样的话保研人从未听过”。
（保研学生发帖倾诉委屈和不满）
帖子发出后，评论区出现了严重的撕裂。考研群体质疑保研群体早已得到祝福，为何还执着于夺取额外的关注，保研群体则控诉在升学道路上没得到类似的关心，甚至在保研后还被迫困于杂活之中。
（相关帖子的评论区中，双方出现的撕裂）
在不畅通的交流中，评论区走向了“谁更辛苦谁更困难”的较量和有些失控的相互攻击。
（评论区中的相互攻击和关于谁更困难的比较）
保研者的感受和表达，像隐隐不适的伤口，在每年考研的大雨降落时，都会牵拉出显性的痛。
那么，为何考研之苦往往被抚慰而保研之苦通常被略过？温暖洒向谁，本质上是当代社会如何识别痛苦、如何分配共情，又如何把本应该同舟共济的年轻人分隔在河两岸，河两岸的年轻人们，既彼此区隔，又渴望着被看见。
考研的辛苦，因为其仪式感而显得更加鲜明可见。
它全国统一的考试时间和科目，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昭示着终点的来临；它遍布城市的考场，像千万人同时奔赴的命运交汇点，考场外的安检、长队、紧张依偎的书包水杯，考前的喃喃背诵、考后的焦灼讨论，连同那些被反复咀嚼的真题与考研名师切片，共同组成了庞大的戏剧性场面。
（考研考点与考研名师课堂切片）
社会擅长处理这样集中且盛大的事件，因为祝福可以批量生产，共情可以集中投放。媒体的镜头、学校的公众号、乃至普通人的朋友圈，都知道此刻应该对准哪里，采用什么样的祝福模板。
（各大媒体对考研的报道）
然而保研的艰辛是弥散性的，它分散在无数个平常的日子里。从大一开始辛苦保持的绩点、维护人际关系的如履薄冰、深夜实验室里重复失败的实验、暑期奔波于各个学校的夏令营、报名时反复打磨的自我陈述、在录取与拒绝之间摇摆的焦灼……
这些痛苦是细碎的、持续的、内化的，像日渐累积的尘埃，不容易被外界察觉。它缺乏一个爆发性的时刻，也因此缺乏一个被集体注视的舞台。
（在帖子中，保研的网友细数这三年来的各种痛苦）
公众善于回应事件，却拙于应对状态。这导致保研漫长的辛苦往往无从安置也无法落地。
而更深层的因素，或许在于公众对公平的直觉。
考研在大众想象中是更接近程序正义的。它设定统一的时间和科目，理论上给予所有人一次重新洗牌的机会，仿佛英雄不问出处。
这种一考定终身的叙事，带有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色彩和逆袭的浪漫想象，在每年考研上岸的帖子里，我们经常能看到一个出身普通的学子，通过一年的焚膏继晷，叩开了名校的大门。
（《庆余年》借范闲之口表达大众对公平的认知）
种瓜得瓜式的直接因果，对于公众而言，易于理解也易于共情。它符合我们对于努力必有回报这一朴素信仰的期待。
而保研的体系则复杂多维、难以量化。它涉及绩点、科研、竞赛、学生工作、面试表现，乃至与导师的事前沟通。
（漫长而复杂的保研流程）
在保研生的努力与最终结果之间，隔着重重偶然的关隘：每门考试的绩点是否不出差错？论文能否顺利发表？关键比赛能否获奖？心仪的导师今年是否有名额？这些不确定性，都使保研之路更像是在迷雾中跋涉，终点始终朦胧。
由于缺少一槌定音的考试作为公认的公平凭证，外界也更容易对保研过程产生质疑，甚至简单归因为“捷径”或“算计”。
（不少网友吐槽保研者的“算计”）
以上种种，都造成了考研和保研的能见度和关注度如此不同，然而这种集中的关注背后，也交织着现实的考量。
对于高校而言，庞大的考研群体直接关系到升学率和就业率等可见指标。在考研前夕组织送温暖活动，确实能在情感上凝聚学生、激励士气，以期共同获得更好的集体成果；同时，这也是一种校园文化的营造。这些考量本身都是组织行为中自然的一环。
而保研名额和结果早已经确定，不直接影响当年的数据增量，因此在院校的仪式安排中，便不易成为一个需要被集中动员与公开抚慰的事件。
此外，近年来一些高校对保研成果的宣传，本意是为保研生提供展示与交流的窗口，却常常因过于注重成果展示、营造精英人设而引发不适。
这种“被看见”的方式，往往强调结果而非过程，突出光鲜而隐匿挣扎，反而加深了保研群体内部的焦虑与孤立感。
（各大高校集中宣传的“全寝保研”）
他人的晴空或许正是我未曾察觉的阴雨，而我此刻的屋檐，也可能正为谁遮挡着看不见的风暴。
当我们把目光从给谁送祝福的表象挪向更深处，就会发现，这背后还隐藏着社会如何评判和定义痛苦，以及那个被所有人追逐却始终模糊的“岸”，到底是谁划定的边界，又真的能带来安稳吗？
当保研人在公开诉说委屈时，经常得到这样的回复“觉得保研苦，那你当初怎么不考研？”“你都保研成功了，还想要什么？”
类似的逻辑还有进入名校或选择世俗意义上“好专业”的学生， 在网络上表达自己的困顿挣扎时，被回怼“考试的时候比谁都精，现在知道装傻了”。
（名校学生表达痛苦的帖子下，网友对其十分反感）
这种回应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现实的复杂性和选择的沉重性，无论是选择学校和专业，还是保研这样的升学路径，其背后都交织着现实条件与社会期待的千丝万缕。
（现实选择的复杂性）
它也没有充分体察到退出的高昂成本，当一个人已经在一套规则中投入了数年心血，走到了某个节点，换一条路谈何容易？
保研者提及的“巨大的沉没成本让所有选择保研这条路的我们成为尖酸刻薄的守财奴”，正是这种路径依赖带来的窒息感。
（帖子中网友谈到自己保研的感受）
那么，大众往往会更容易看见和慰藉哪种痛苦？
人们的同情心最容易倾泻给那些天降横祸式的痛苦，比如突如其来的重病、无妄的灾害、偶然的事故。
这类痛苦源于不可抗的外部力量，受害者完全无辜，共情他们毫无道德风险，还能彰显自身的善良。此时的关注是一种安全的慈悲。
此外，人们的鼓励和掌声也很乐意献给奋力挣扎的人们，比如背水一战的考研人、草根出身的成功者等。
这类故事中，个体以弱者之姿对抗强大的命运，既加固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主流价值观，又满足了大众对逆袭叙事的渴望。
（在“大雪深埋”的词条下，网友们赞叹着考研逆袭者们）
而保研者的痛苦，则尴尬地落在了两者之外，他们的痛苦被视为当初那个看似更优选择中自带的、可预见的代价。
既然你“选择”了这条看似光鲜的路，那么其中的压力、焦虑、人际的倾轧、自由的丧失，都是你理应承受的。人们在此收回了同情，代之以一种有些严苛的审视“你已经得了便宜，怎么能再卖乖？”
这本质上是受害者有罪论的变种，是对真实人性的苛刻要求。它要求个体在复杂的环境中永远做出完美选择，并要求他们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全部责任，而环境的变动不居、规则的模糊、信息的不对称等都被忽略了。
在这种逻辑下，任何在既有环境中感到不适、压抑并试图发声的人，都很容易被扣上“矫情”“顾影自怜”“既要又要”的帽子，他们希望被看见、被理解的诉求，也容易在沉默或被曲解中消散。
（上野千鹤子对个人与环境的阐述）
然而，痛苦的本质，真的是可以通约和比较的吗？
急性高烧和慢性风湿孰轻孰重？一场众人瞩目的擂台赛带来的巨大压力，与一场无人知晓的漫长徒步积累的孤独消耗孰难孰易？
文学早已告诉我们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痛苦是高度个人化的体验，它扎根于个体独特的生命史、心理结构与具体境遇之中。
将痛苦分等级不过是在制造一种新的暴力，它让一部分人的苦值得言说，而另一部分人的苦只配沉默。
（易中天在《百家讲坛》中的演讲）
所以，考研与保研看似是两条平行的赛道，实则是同一套教育评价与筛选结构的一体两面。它们都是青年人在资源有限的通道中向上流动的尝试，都是为了“上岸”而做出的努力，它们之间的对立，本质上是存量竞争下的焦虑外溢。
因为“岸”的位置太少，水里的人太多，所以大家才会拿着放大镜去审视上岸者的姿态是否足够狼狈，仿佛只有足够辛苦，才配得上那个名额。
（网友们制作的“上岸”图片）
这不是两个群体的争论，而是同一代人在面对高度不确定性时，共同的应激反应。因此，本是同根生的焦虑，化为了相煎何太急的怨怼。
在这场关于“谁更痛苦”的争论背后，考研人与保研人拥有同一种渴望：被看见、被理解、被认可。
而所谓的“岸”，也并非一个客观存在的终点，它更像是一个被社会时钟、家庭期待与同辈压力共同划定的临时停泊点。
即便“上岸”，前方依旧是充满不确定性的广阔水域，是新的竞争、适应与漂泊的开始。我们争夺着靠向“此岸”的温暖，或许正是因为对“彼岸”依旧未知的惘然。
（安陵容入选后的反应，常被学生用作上岸时的配图）
因此，不需要悲情地争夺温暖，因为生存本身不应如此寒冷。争论谁更苦是没有意义的，我们真正应该反思的，是为何年轻人的评价体系变得如此单一，以至于吃苦成了获得话语权的唯一通货？
只有当我们把目光从“谁更苦”的比较中移开，学会体察每一种具体的生存境遇，我们才能拆掉那条想象中分隔彼此的河。
这时，河两岸的年轻人就能发现，他们脚下踩着的，原来是同一片时而坚硬时而泥泞的土地，这片土地名为成长，其上承载着所有人对认同的渴望、对未来的忧虑，还有不愿被简化为标签或数据的、鲜活而具体的努力。
当我们试着去倾听每一种表达背后的颠簸和挣扎，那些被建构起来的对立便会逐渐消融。
而祝福本应该像风一样，拂过山巅也穿越山谷，不问来路，不比出处。
(图片来源于网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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