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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冻的人体,储存在液氮罐中。“山东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网站截图
人体被冷冻以后,什么时候能复活?
2017年,患肺癌的展文莲在临床死亡后被人体冷冻,成为中国首例冷冻人(详见南方周末报道《爱,死亡,和中国首例冷冻人》)。8年过去,当初冷冻保存展文莲的山东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如今的冷冻人已经增加到三十多位。但截至目前,国际上已有的冷冻人,没有成功复活的案例。
参与过展文莲冷冻手术的山东大学齐鲁医院心脏外科主任孙文宇,对于复活一事颇有信心。而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另外5位专家却没有这么乐观。其中一位专家明确表示,人体冷冻作为一项实验,其目的是获得科学知识,并非一定能够起死回生。
围绕参与这项实验的冷冻人,还有许多技术难题与伦理争议有待研究。
“告知受试者,这是一个实验”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待桂军民将妻子展文莲冷冻保存的做法?
张新庆(中国伦理学会健康伦理专委会副主任):他之所以冷冻,是希望她将来能复活,也是出于对逝者的敬重和思念,是一种心灵上的关怀;从他的言行来看,至少是朝着尊重生命结束之后的延续和怀念方向走的,因此我认为并不存在对死亡尊严的冒犯。
刘宝林(上海理工大学教授、上海市制冷协会副理事长):一方面,亲属从心里承认人体冷冻技术,对复活肯定抱有期望,可以看作是一种精神寄托。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把它看作一种殡葬模式——冰葬。目前,殡葬的模式有多种,希望冰葬也成为一种人们接受的殡葬方式。
孙文全(上海理工大学健康科学与工程学院教授):愿意捐献遗体的人,其实都清楚他们在做什么,有的人很清楚复活不了,而是用另一种方式留下亲人,当作一种精神上的寄托,也愿意把这件事看作一种对科学探索的贡献。这种心情其实是很复杂的。
南方周末:展文莲被亲属寄予复活的期望,这种理解与科研人员眼中的人体低温保存技术是否有偏差?
孙文全:普通大众对人体低温保存的理解,有一种强烈的神秘色彩,往往带有想象力,觉得这就是永生,长生不老,更多出于情感和愿望,但业内人士的理解则更偏向科学性和技术可行性。
曾安(中国科学院分子细胞科学卓越创新中心研究员):在低温冷冻技术上,我们对于生物医学研究的期待太高。实际上,这件事情完成的难度完全不亚于去火星,甚至更难。但是我觉得这件事情很有前景,值得我们进行研究,在研究的过程中会遇到新的问题,所以最初的目标并不是急于实现复活,而是更注重发现科学问题,并尝试逐步解决。
我也担忧,过度炒作人体冷冻,会导致公众对科学失去信任,认为基础研究无法解决看似简单的问题,最终损害科学本身。
南方周末:人体低温保存技术的科学原理是什么?
刘宝林:其科学原理是利用低温减缓细胞代谢,防止组织、器官损伤。当人体降到液氮温度(-196℃)时,体内的新陈代谢基本停止,在这种状态下可以保存几个世纪。
曾安:低温冷冻技术的概念起源于人类观察自然界现象之后产生的思维,类似于自然界的存在物种冬眠或进入低温状态。
我们需要从多学科的角度深入理解低温生物学,包括器官的应激反应与修复机制、物理学上如何实现均匀且快速的升降温过程、化学上如何控制冰晶的形成,以及生命重启的技术手段。这些因素共同作用,或许能使低温保存技术成为可能。
孙文全:我原来做种子研究,种子能够在没有水的情况下长期保存很多年,重新放在水里还能发芽,那它是有生命,还是没生命?这个生命又是如何被启动的?
其中有几个关键因素,尤其是像莲花、莲子这类长寿的种子,我们发现它的细胞处在一种特殊状态,既不是固态,也不是液态,而是一种类似玻璃的结构。如果能把它的物理机理、化学机理弄清楚,那就可以直接应用到人体的组织、器官和细胞保存上。
南方周末:在人体低温保存手术中,“玻璃化”是这个过程的核心。它具体是指什么?为何如此关键?
曾安:当人体温度降到零摄氏度以下时,体内的水分会开始结冰,形成冰晶,可能会刺破细胞膜,造成细胞损伤。为了减少这种损伤并保持细胞活性,医疗团队需要使用冷冻保护剂替代血液,使细胞内外的水分在冷却过程中均匀地从液态转变为固态,同时避免冰晶的形成。这一过程被称为“玻璃化”。
孙文全:从另一个维度去看,来自一百万年前,甚至上亿年前形成的琥珀,实际上也经历了一次“玻璃化”。树上可滴下的树胶把一只昆虫裹在里面,昆虫体液被慢慢蒸干,树胶中的物质渗入到昆虫体内,将有些昆虫的组织、DNA完整保留下来。所以,从生命暂停和生命保存的角度来看,自然界中存在非常多类似的现象。
南方周末:使用冷冻保护剂是必需步骤,但它本身的毒性是否会带来不可逆的损伤?
孙文全:就目前的技术而言,保护剂对人体的损伤是存在的,而且还不小。保护剂的浓度到现在还是一个难题,早期的保护剂主要用的是甘油、乙二醇这类物质,但现在陆续发现自然界中还有很多小分子保护剂,毒性要小得多。这方面研究非常多。
南方周末:在做冷冻手术之前,被冷冻的志愿者以及实施冷冻手术的机构,需要满足什么样的条件?
刘宝林:冷冻志愿者,首先必须经医学判定为临床死亡,且符合国家相关文件中允许开展此类操作的相关规定,同时需提供正式的死亡证明。在临床死亡后,医疗团队需在短时间内介入,通过体外呼吸机等方式维持志愿者机体器官的相对健康状态,避免器官衰竭或腐烂,以保障冷冻保存的基础质量。
此外,我国现行法律与医学伦理尚未明确允许人体冷冻保存,相关冷冻操作需依托具备“遗体接收证明”等合法资质的机构来开展,确保整个流程符合国内相关要求。任何机构开展此项业务,须先取得卫健委等主管部门的正式许可,绝非个人或单位可自行决定。
张新庆:研究者要如实地告知受试者这是一个实验,实验目的是要获得科学知识,而不是一定能够起死回生。如实告知复活希望非常渺茫,存在风险,不能欺骗受试者“可以永生”。
从左至右为张新庆、刘宝林、孙文全。受访者供图
“一张单程票”
南方周末:要实现人体冷冻,器官保存是必须攻克的前置技术。目前,这个领域的瓶颈是什么?
曾安:从我的理解来看,在冷冻后器官移植领域,真正能应用于临床的技术几乎没有进展。目前保存器官基本的做法仍是通过降低温度,将器官的代谢需求降低,从而对器官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但并不能完全避免损伤。
举个例子,心脏移植的转运,大约能储存4-6个小时,但这种“低温”的意思还只是零摄氏度以上的低温,还没到真正“低温保存”的阶段。
实际上,大部分时间我们在实验室内做基础研究,对低温冷冻器官进行尝试,但成功的案例非常少。目前真正能够冷冻复苏的,还不到一根头发丝大小的尺寸。对于大的器官而言,例如拳头大小的心脏,几乎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鸿沟。
孙文全:目前在动物实验中,小鼠或小兔子的肾脏已经实现完整冻存和复苏,不过也还存在短期内功能下降的问题,需要继续研究。
不过大家现在基本有一个共识,器官保存,特别是心脏和肾脏这样的中等体积器官,十年到十五年内应该能取得突破。大器官更复杂,这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问题,更是一个系统性的工程项目,涉及设备、运行控制、保护剂、移植技术等一整套体系推进。
南方周末:中国在低温冷冻技术领域处于什么位置?
孙文全:低温保存这一块,国外起步较早,国内研究晚一些,但现在有越来越多的研究机构开始往前走,在应用研究和基础研究方面往前推进,有一些已经开始赶上甚至超越国外。
政府、社会和个人的投入也很重要。在美国,很多科研资金其实来自社会,早期是政府支持基础研究,还有大量来自私人企业和私人基金会的资金投到各种科研项目里去。国内发展进度慢,很大问题还是经费支持不够。另外,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公众理解它在科学和医学上的价值,观念也会变,未来会有更多人自愿捐献资金做低温冷冻科学研究。
南方周末:以当前的科学认知和技术水平来看,人体冷冻究竟是一条可能走通的路,还是一个过于遥远的科学愿景?
刘宝林:从现在低温保存技术的发展来看,我们还没有突破大尺寸组织器官的成功保存,所以,整个人体的低温保存目前不可能,但不代表以后不可能,因为当今技术发展很快,很多不可能已经在短时间内变成了可能,我们也希望人体低温保存早日成功。
曾安:我必须客观地说明,可能在很久的将来,人体冷冻复苏都很难实现。因为我们是做基础研究的,我们能意识到这里面的困难实际上是非常大的,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目前只能作为一个愿景。
但是,人体冷冻是一个非常前沿的科学。越是有创新性的科学,失败的比例越高。尽管现在基本可以实现几十微米的卵细胞冻存,但一个只有几厘米大小的组织块都根本无法实现完整地冻存和复苏,大的组织例如心脏等器官几乎不可能冻存,更不要说一个人。我将人体冷冻比喻成“一张单程票”,我们可以实现冻存,但生命很难被复苏和重启。
从通俗的角度来看,低温冷冻就是在时间的尺度上操控生命。它无疑是非常伟大的一件事情,有机构愿意尝试是好事。这些基础研究也许今天没用,将来一定会有用。
孙文全:现在看不到尽头。人体是非常复杂的,要研究透人体,就像我们探索太空、探索宇宙一样。这个目标虽然遥远,但我们今天探索的这一点,可能就是未来更大突破的基础。所以,从科学角度来看,这个过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
南方周末:成功解冻并“重启”生命的核心挑战是什么?
曾安:解冻这个过程,可以想象成从火星回来,困难会更大。我们在地球上有那么多支持系统,帮助我们获取能源、矫正方向;但到达另外一边,我们所能掌控的就变得非常有限。
当人体解冻的时候,要重新面临这一整套问题。微观层面化冻的过程也并不是单向的,这是一个反复的过程——化冻一点,迅速冻结、再化冻一点,又冻结,以我们现在的认知,这个损伤甚至比冻存时造成的损伤更大。
而且,目前没有任何细胞层面、分子层面,或者任何学科的理论基础,可以证明一个如此复杂的生命系统能够被重启。
刘宝林:解冻过程是较复杂的,存在较多损伤因素。目前,科学家研究了多种解冻方式,对于小体积的生物样本是成功的,而大体积的仍然存在挑战。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解冻后组织器官功能的恢复和评价,它们是否还保持冻存前的功能,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从左至右为曾安、曹永福。受访者供图
“缺乏明确的监管归属”
南方周末:在桂军民心里,展文莲还活着,或者说“非生非死”。怎么界定冷冻人的法律身份?
张新庆:我觉得任何讨论都要先澄清一些基本前提。这件事的基本前提,应该是她是一个被冷冻的遗体,而不是人。尽管家属仍然觉得她还活着,但那是一种精神层面的认知,对此我们应当尊重。
曹永福(山东大学基础医学院教授、中华医学会医学伦理学分会副主任委员):什么才是法律意义上的人?民法典规定,自然人从出生时起到死亡时止,具有民事权利能力,依法享有民事权利,承担民事义务。也就是说,以“死亡”为界限,人死后就不具有法律人格了。所以,展文莲不能说是一种“非生非死”的状态,她现在仅是一具遗体。
南方周末:当前法律以呼吸心跳停止或脑死亡作为死亡判定标准。人体冷冻技术在这种“临床死亡”后几分钟内进行,以尽可能保持人体组织器官的活性和大脑活动。这会挑战传统上对“生”与“死”的界定吗?
张新庆:在国际上,脑死亡标准最早是哈佛医学院于1968年发布的,将“不可逆昏迷”定义为死亡的标准。一个人一旦脑死亡,即使一时还有呼吸和心跳,但这些器官功能也都是不可逆的,最终都会停止,不可能再恢复。
曹永福:传统的临床死亡是指心肺死亡,现代医学认为,最为准确的临床死亡标准是脑死亡。在一般情况下,心肺死亡和脑死亡是相继发生的,人在心肺死亡后很短时间内便发生脑死亡。如果人还没有死亡,是不能开展这种冷冻技术研究的。
目前,这种冷冻技术是在病人脑死亡后,在借助某些技术恢复和维持其心跳和呼吸的情况下进行的,冷冻保存的仅是人体,而不是法律和道德意义上的人。
南方周末:展文莲对自己要被冷冻并不完全知情,这会有伦理问题吗?
曹永福:一般的人体器官捐献,只要本人生前不反对,在病人死亡后,其近亲属是可以共同表示同意的。但我个人认为,对展文莲进行这样特殊的处置,遗体捐献必须要在其生前征得本人同意。如果本人没有明确表示,从伦理上讲,我认为还是存在一定瑕疵的。
张新庆:知情同意确实是一项人体试验中非常重要的伦理要求。在冷冻人的案例中,可以参照《人体器官捐献和移植条例》规定的自愿、无偿的捐献原则。她在神志还清醒、有判断能力的时候,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决定,最后留下书面的同意,这样也体现了对本人意愿的充分尊重。
如果她在生前意识清醒时,曾表达过器官捐赠的意愿,后来意识不清的情况下,她的丈夫作了冷冻遗体的决定,这种做法并没有严格按照死者生前的意愿行事。不过,这种实施冷冻人的做法并非出于侮辱人格的目的,而是出于一种善良的情感动机。
南方周末:夫妻双方的知情同意,是否足以构成冷冻人实验合规性的充分基础?
张新庆:在当前科技条件下,冷冻人仅仅是一种有着高度不确定性的人体实验,而不是临床常规操作,冷冻的科学价值、医疗效果是否如他们所设想,仍然存疑。因此,这类知情同意不能仅由个人和家属决定,而应纳入更严格的机构伦理审查与法律监管体系中。
最好还应有第三方见证,因为这件事事关重大。那谁算第三方呢?第三方见证者或伦理委员会有不同意见,是否要引入法律或法院介入?这已经不只是医学操作,更是一个涉及多方机制的社会工程。现在来看,这方面还没有成熟的伦理规范与监管程序。
南方周末:如果展文莲未来复活成功,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如何认定?
曹永福:如果未来能复活,就说明她当时并没有死亡,只能说她的生命暂时中止。当然,展文莲未来复苏成功仅仅是一个假想。在伦理学上,我们可以称之为是一个思想实验。
张新庆:假如真的发生了生命奇迹,她肯定也是一个“自然人”,有着自己的权利、义务和人格尊严。但在目前医学条件下和主流的生死认知条件下,我坚定地认为这就是不可逆的死亡,不会去假设复活这种情况,也不必朝这个方向去展开更多伦理讨论。
南方周末:现在已经有更多人选择人体冷冻,相应的管理如何跟进?
张新庆:在当前科技条件和主流生死观念下,社会不该无条件地鼓励人体冷冻,因为它成功概率渺茫、费用高昂且伦理挑战巨大。而且,人体冷冻游走在“遗体捐献”“实验性研究”和“殡葬服务”之间,缺乏明确的监管归属。
曹永福:需要成立医学伦理委员会并进行严格的伦理审查。当然,目前这种技术在国内还属于非常个别的案例。如果将来真要普遍地开展这类研究,除了要通过本机构伦理委员会严肃的审查外,恐怕还需经过专家复核程序,以最大限度地保证研究合理、合规。
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佳彤 李佳珩
责编 谭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