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华人移民,为什么不再受英国欢迎?
2025 年 11 月,英国政府连续公布了两份方向性极强的移民改革文件。一份是 Home Office 的庇护制度改革《Restoring Order and Control》(恢复秩序和控制),另一份是11月20日发布、正在公开咨询的永久居留(settlement)改革提案。
这两份文件连在一起,共同传递了一个信号:英国正在进入一个更强调筛选、更注重贡献、更强调“融入”的移民时代。而对已经在英国的华人、未来考虑留学和工作的年轻人来说,这不仅意味着制度门槛提高,更意味着规划“移民路径”的逻辑被重写。
本次改革不仅标志着英国国内政治光谱的保守化移动,也折射出欧美发达国家正在重新塑造对人口流动、安全治理,以及社会对移民承载能力的认知方式。
以下,笔者试着把移民政策的关键变化、背景逻辑,以及对华人群体的现实和长远意义,讲清楚。
01 庇护制度的转向:从“保护”变成“短期许可”
新政策的最大变化是:难民身份不再自动走向永久定居。
以往,难民获得保护后一般五年可以申请永居;未来则可能需要二十年,期间多次续期,而且任何阶段都可能因评估而被拒绝。
庇护身份的初次许可也从五年缩短到约两年半,家庭团聚权不再自动保留。逾期滞留或依赖福利者,将面临更长等待甚至被排除在保护体系之外。
在英国历史上,庇护制度曾经是跨党派都认可的人道底线。而如今,它被重塑为一道“过滤机制”,以确认谁值得被保留、谁应该被排除。换句话说,“难民”这个身份在英国已经很难再被视为一种长期稳定的居留路径。
获救后,家庭成员被协助登上英国边境海滩。摄影:Dan Kitwood/Getty Images
这些涌向欧洲、北美、澳洲的难民来自哪里?为什么越来越多?为什么偏偏涌向西方发达国家?西方国家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英国庇护制度改革必须放在这些问题的背景下才能真正被理解。
英国收紧庇护制度,不是孤立事件。它发生在一个全球难民人数创下历史新高的年代。最新数据(联合国难民署 UNHCR)显示,全球强迫流离失所人数已超过 1.2 亿,其中难民人数超过 4,300 万(不含乌克兰境内流离失所者),每天平均有 1.5 万人被迫离开家乡。这是有记录以来最高的数字。
2024-5年涌向欧洲的主要难民来源包括叙利亚、阿富汗、伊拉克(持续十年以上的战争、武装冲突),苏丹、索马里、刚果(金)(内战、军阀冲突),乌克兰(俄乌战争导致超过 600 万对外难民),加沙地带(以色列–哈马斯冲突后人道危机)。这些地区恰恰是冷战时期被割裂成冲突前线的地方,也是后殖民治理失败但又与欧洲高度绑定的区域,以及美国长期军事行动的地区。
为什么大量难民涌入英国?这必须回到前殖民地与宗主国之间仍存在的法律、语言、教育网络。例如,法语区非洲国家难民大量涌入法国,南亚难民涌入英国以及其他英联邦国家(如加拿大,澳大利亚等),等等。由此,这些看似“自然”的流动,其实是殖民体系的延续。
并且,《1951 难民公约》为难民提供保护义务,而西方国家是主要签署国。《1951 难民公约》是在二战结束后制定的,人类刚经历欧洲范围内最严重的难民危机。那时上百万被迫迁徙的人涌向欧洲各国,国际社会意识到必须建立一个基本的法律底线,确保任何人逃离战争、迫害时都有地方可去。因此,这份公约的最初设计目的,是为了防止二战那种大规模拒收犹太难民的道德失败再次发生。这份公约规定任何签署国都有义务接纳逃离迫害的人,不得强行遣返(non-refoulement 原则),必须为难民提供公平的庇护程序,必须确保他们基本的生活、安全与人权。当时签署国主要是欧洲国家和北美国家。
图片: © Arni/UN Archives 难民公约于1951年8月1日在瑞士日内瓦签署
但是,历史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发生了一个根本反转:今天绝大多数战争并不发生在欧洲,而是在中东、非洲、南亚、拉丁美洲等地区。并且,这些地区的冲突往往与军事干预(如伊拉克、阿富汗、叙利亚),冷战时期的地缘格局遗产,国际制裁导致国家崩溃(如伊朗、利比亚、委内瑞拉),还有殖民时期人为划定的边界引发长期部族冲突(非洲多国)相关。
02 永居制度改革:不再是“熬年限”,而是“你值不值得留”
对于华人来说,虽然上述庇护制度通常不是主要移居英国的渠道,然而它展示了英国政府的整体移民政策倾向:一切居留身份都变得更临时、更可控、更具条件性。
过去的英国移民制度有一个潜规则:只要熬够年头,不惹事,不超签,语言过关,总能熬到永居。这套逻辑曾让无数国际学生、技术工人、长期劳工,在英国找到一条相对稳定的发展路径。而现在,这条路径正在被重写。
未来的永居制度将强调四个方面:品行记录、融入程度、经济贡献和合法居住。语言要求普遍要达到 B2 的中高级水平;收入必须连续稳定,永居申请前至少 3–5 年收入不低于 £12,570(约合12万元);且不得有未清 NHS(英国国民健康服务) 欠款,税务欠款与诉讼费用);不能有严重违法记录。
更关键的是:永居的年限将不再固定为 5 年或 10 年,而是根据收入、高技能工作经历、志愿服务、公共部门贡献等向上或向下浮动。高收入者可“减年限”,例如:年薪 ≥ £50,270(约合50万元),可减 5 年;年薪 ≥ £125,140(约合120万元),可减 7 年。与此对比,曾经依赖公共福利、非法入境或超签的人则需要多等五到二十年不等。也就是说,英国正在构建一种“移民积分制 2.0”,以税收贡献和劳动属性作为核心衡量维度。
对华人群体来说,最直接的变化是:英语要求提高,会劝退相当一部分人;工签和毕业生路线再也不能轻松凑满十年;中低收入者上升通道变窄;永居不再自动导入,相当部分人会长期停留在“临时身份”。
具体来说,在旧制度下,“十年永居(Long Residence ILR)”是一条非常重要、也非常稳定的路径。它的逻辑非常简单:只要你在英国合法连续居留满 10 年(哪怕签证类型不断变化),就可以申请永居。
这意味着,许多家长把孩子送到英国,让他们先读本科(3 年),再读硕士或博士(1–5年),再工作几年(工签 or 毕业生签证),很多人可以自然累积到 10 年居住。这条路线不看收入、不看贡献、不看岗位是否紧缺,不要求高技能,也不要求在单一工作许可下连续。因此,它是华人留学生、技术工人与家庭移民最常依赖的“稳定通道”。
但是,未来永居不再是靠“熬时间”,而是“挣得(earned)”的。新规则中,“10 年”只是一条基线(baseline),不是通行证。在此基础上,必须叠加上述提到的四个方面要求。
03 为何采取这一方向?——工党政府的政治逻辑
英国此次改革,最引人注目之处不是“内容”,而是推动改革的政党工党。
从过去的形象来看,工党似乎是相较于保守党更开放、更同情难民、更重视人道原则的形象。但在 2025 年11月,《移民白皮书》之后,工党却选择在移民问题上走向强硬反转。
其背后,是英国政治版图的剧烈变化:Labour工党为了应对 Reform UK (英国改革党)的压力,并试图掏空保守党右派的议题领地。英国连续的大选数据显示:移民是英国选民最关注的前三议题;保守党在移民问题上失去信誉;Reform UK(英国改革党)正吸走大量右翼与“文化焦虑”选民;工党必须用更强硬的提案封堵右翼扩张。
换句话说,移民议题已成为英国政党竞争的结构性武器。
有趣的是,工党任命英国历史上第一位穆斯林女内政大臣掌管更严格的移民政策,这在政治上极具象征性。她强调:“永居是 privilege(特权),不是 right(权利)”。
尽管工党试图向一般选民传达“严格移民管控,不是种族主义,而是治理能力”的信号,此言论仍因右翼活动家汤米·罗宾逊的公开支持而备受争议。罗宾逊多年来以反穆斯林、反难民、强调文化威胁、捍卫“英国价值”而闻名。他反对移民的叙述本质上是情绪性的,甚至带有阴谋化成分(如“白人被替代”“英国正在伊斯兰化”)。
罗宾逊的活动背后,是英国右翼(包括 Reform UK、保守党右翼、独立右翼媒体等)近几年不断炒热的几个议题:难民导致治安恶化,英国被“非法移民潮淹没”,永居太容易,吸引“福利寻求者”,英国纳税人承担太多负担,多元文化失败,导致社会撕裂。这些叙述未必符合现实数据,但它们在公众舆论中拥有强大的传播力。2025 年 7 月,伦敦市中心曾爆发支持汤姆罗宾逊的集会。
工党很清楚,如果不主动抢占“移民议题主导权”,自己将持续在民意战场上被动。因此才有引入“品格—贡献—融入”的评估框架,并在此基础上,双管齐下全面提高难民和移民的准入和永居获得标准。
图源媒体prospect,绘图Gregori Saavedra
04 英美的战争,欧洲的难民;英国以为脱欧能自保,却最终被欧洲右翼反噬
从 21 世纪初到今天,全球主要战争和结构性冲突的链条中始终存在一个尖锐的事实:英美是主要的军事行动者和外交推动者,但战争的“人口后果”却主要由欧洲大陆国家承担。这才是欧洲连续十年移民与政治危机的真正成因,也是今天英国庇护制度和永居制度大幅右转的深层背景。
2003–2011 年的伊拉克战争,是英美共同主导的典型案例。英国布莱尔政府与美国布什政府联手推动军事行动,并长期参与伊拉克重建。战争造成国家结构全面破裂,数百万人流离失所。然而,接收最多伊拉克难民的不是发动战争的美国和英国,而是德国、瑞典、法国等欧洲大陆国家。这些国家并未参与主要军事决策,却必须凭借《1951 难民公约》承担安置义务,成为战争外溢成本的实际承担者。
2011 年叙利亚战争亦然。英美在外交与军事层面支持反政府武装,对冲突升级负有重要责任;但真正接纳叙利亚难民的,却是德国——单一国家接收了超过一百万难民。美国在同一时期仅接收数千人。对德国、瑞典、奥地利等国家的普通纳税人来说,这种安排显得极其不公平:决定战争的是英美政府,承担战争人口代价的是欧盟居民。
叙利亚和伊拉克难民抵达莱斯沃斯岛。图片由 Georgios Giannopoulos 拍摄,地点:希腊,2015 年。图片来自维基共享资源。
这种“决策者与承受者不一致”的长期结构,使欧洲中产和工薪阶层积累了巨大的政治和社会怨气。特别是 2015 年欧洲难民潮之后,难民并非均匀分布在欧盟各国,而是集中流向德国、瑞典、意大利、希腊等社会福利压力原本就较大的国家,进一步引爆民意反弹。
于是我们看到德国选择党在东部崛起,法国国民联盟进入总统决选,奥地利自由党长期位列执政联盟热门,荷兰与意大利陷入明显右转。右派的叙述非常简单却极具传播力:“不是我们打的仗,却要我们养难民”。这正好踩在纳税人的痛点上,使得整个欧洲政治生态越来越向民族主义、排外主义和文化焦虑靠拢。
在这种背景下,英国选择脱欧,本质上是一种“想逃离欧洲难民压力并恢复主权控制”的短视策略。英国公众以为只要退出申根体系、退出自由流动制度、设定自己的边境,就能避开欧洲大陆所面临的移民压力。但现实证明,脱欧既无法阻挡难民的流动,也无法摆脱右翼民粹叙事的同步化影响。
英国脱欧后,欧洲大陆的右翼叙事并没有停在国界线上,而是迅速通过媒体生态、跨国政治人物、社交媒体平台(尤其是 X/Twitter 和 Facebook)传入英国政治空间。欧洲社会的反移民氛围反而给了英国国内右翼人物——包括汤米·罗宾逊、Reform UK、保守党右派——最强的叙事燃料。这些力量把欧洲政治危机“翻译”为英国本土的恐惧:“不收紧,你就会成为下一个德国、下一个瑞典。”
汤姆罗宾逊与反移民游行
在这种舆论氛围下,执政党(现在的工党)选择了在政策上迅速“右转”,推出比保守党更强硬的方案——难民许可期缩短、永居年限延长、家庭团聚限制、非法入境“永久排除”等政策,通过创造“可控、可审查、可随时剥夺”的身份制度来重新获得民意。
讽刺的是,欧洲大陆的右翼化是由英美在全球冲突中的角色间接催生的,而英国自己却在政治上被这种欧洲右翼化反噬,最终也只能走向移民收紧的同一路径。
换句话说,英国今天的难民改革表面上是“国内政策选择”,但深层背景是英美共同推动的海外战争制造难民,难民压力主要落在欧洲,欧洲因此右转,欧洲右翼叙事倒逼英国也右转,英国最后选择收紧制度,却拒绝承认历史责任。这一套循环充分说明:英国并没有通过脱欧“自保”,反而被卷入了整个欧洲政治氛围的结构性右移潮流。它无法逃离自己过去参与的战争所产生的外部性,也无法阻断欧洲大陆的难民政治所带来的舆论效应。
05 在全球不确定性变大的时代,华人更需要重新理解“流动性”的意义
英国的改革背后,是一个更大的全球趋势:流动性正在变得越来越贵,越来越难,越来越需要综合实力才能维持。
移民议题在欧洲政治中的角色很清晰:越是经济不确定性高,越容易出现排外情绪;越是中产阶级感到社会流动性下降,越容易把问题归咎于“外来者”;越是福利制度紧张,越会有人把移民视为竞争者。移民问题推动了民粹主义,民粹主义又进一步推动移民政策收紧,这形成一个反复强化的循环。
过去许多人认为:“读书 + 找工作 + 凑时间 = 永居”,而永久居留是稳定、安全、可规划人生的象征。但未来的趋势很可能是:永居不再稳定;各国越来越偏好“高技能、高收入、可随时撤销”;永居和入籍也不再意味着绝对的“一劳永逸”(例如英国正在考虑对永居或公民的全球资产征税)。
当全球不再欢迎低技能移民、甚至对中产都提高门槛时,个人的流动性就不再能靠“熬时间”,而必须依赖:学历与专业竞争力,语言能力,职业技能与行业不可替代性,国际就业能力,财务透明度与税务合规,以及心理承受不确定性的能力。
另一个典型的例子便是加拿大 2016–2023 年对印度裔移民的大开放。这一开放窗口,导致大量印度籍留学生滞留、公共医疗挤兑、就业市场出现结构矛盾。在矛盾激化之后,加拿大政府在 2024–2025 年突然踩刹车:收紧毕业工签、削减国际学生配额、提高财力证明要求,甚至考虑增长永居申请年限。
这一轮收紧某种意义上,是“上一波人挤爆系统之后,下一波人无法再进入”。英国现在的改革,也有类似逻辑:减少移民数量,压缩长期定居空间,降低未来申请的可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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