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穆托姆博：斯人虽逝，高山永存
美利坚也无非是这样。从林肯纪念堂大立柱之间向东望去，反思池和纪念碑确实肃穆端庄，但来来往往的游人未必在乎，历史给他们带来的一切，都抵不过现实中他们所拥有的。约莫1987年的时候，21岁的扎伊尔大个儿穆托姆博刚到此地上大学，他不会说英语，美国人也不会念他的全名。不能太过苛责美国人，穆托姆博的全名完整读出来有足足49个字母，念起来就像一段神秘的中非咒语。扎伊尔就是现在的刚果民主共和国，被联合国定义为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穆托姆博自己倒未必品味过太多真正的贫穷，他的父亲是首都金萨沙一所学校的校长，后来进了教育部，虽然家里生养过10个小孩，仍可算的当地中产，住在一个国际小区，周遭都是老外，因此在去美国之前，穆托姆博就已经掌握了8门外语，包括5门中非语言和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年轻的穆托姆博曾在暑期实习时结识一名世界银行驻派非洲的官员，后者说这小孩儿能直接阅读法文报纸，而且对扎伊尔的政治经济如数家珍，譬如聊一聊扎伊尔国有铜业公司糟糕财务状况的细节之类。拥有这种脑子，英语自是不在话下，到美国后，穆托姆博只花了4周时间就拿下英语，又花了4年大学时光修下了语言学和外交学学士学位。
穆托姆博赴美的初衷倒不是来学语言和外交的，他在高中阶段就已立志学医，最终通过一份国际科学竞赛取得了乔治城大学学术奖学金，打算去世界上最富强的国家发展医学之路。但穆托姆博长到足足2米18，或许更高，这样的大个子走到哪里，人们第一个问题就是他打不打篮球，而不是这个人会不会做心脏搭桥手术。这是全世界通行的刻板印象，美利坚也无非是这样，黑人大个儿不打篮球，大概只能成为街头械斗中最显眼的靶子。于是乔治城大学男篮主帅约翰·汤普森闻风而动，半路拦下了穆托姆博，力劝他打篮球。汤普森先生打动穆托姆博的话术是这样：“我知道你想成为一名医生，但你可以靠打球赚很多钱，同时去拯救生命。”穆托姆博从善如流，就此正式开启了自己的篮球生涯。多年以后穆托姆博回忆兹事，虽未曾写下《汤姆-汤普森先生》之类的名篇，言辞之间倒也对这次弃医从体的重大转折颇为自得：“我认为这是正确的选择，我不后悔没有去读医学院。我现在所做的不仅仅是治疗今天的人——我还治疗未来的几代人。”在“治疗未来几代人”之前，穆托姆博需要先完成汤普森先生预设的第一个小目标：“赚很多钱”。
1991年大学毕业之后，25岁的穆托姆博以首轮第4顺位加盟掘金。此后18载，穆托姆博辗转6队，进了8次全明星，拿到4届最佳防守球员奖，2次篮板王，3次盖帽王，3次最阵、6次最防，最终入选名人堂。穆托姆博最为人熟知的篮球技术是盖帽，坐拥历史第二的生涯盖帽总数和历史第一的盖帽庆祝动作。1992年穆托姆博给阿迪达斯代言，广告里面就一句词：“人类不会飞……在穆托姆博的领地”，也不知道和Air Jordan系列广告中的芝加哥航空学院宣传有没有关系。伊赛尔出任掘金主帅，上来也说球队将围绕新秀穆托姆博建队，“主要是在防守方面，进攻方面就无需他承担太多。”90年代篮球对内线的诉求和当代不可同日而语，穆托姆博这种防守型的大型内线仍可以成为一支球队的建队基石。1993-94赛季掘金确实围绕穆托姆博打出了一些名堂，他们成为NBA季后赛历史上第一支黑八球队。事实远比这个简单的陈述要精彩得多，掘金此前是知名鱼腩球队，队史最激动人心的东西只有两样，一是漂亮的彩虹球衣，二是80年代拿过1次得分王的8届全明星英格利什，此君业余最大爱好是用英格利什写诗，球队调性可见一斑。到了穆托姆博时代的掘金，“穆托姆博山海拔5280英尺”的口号就是球队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在毫无期望的情况下，1994年季后赛发生的一切确实令掘金球迷振奋，他们不是简单的黑八，他们战胜的对手超音速不仅是西部第一，还是联盟常规赛最佳战绩，更关键的点在于，掘金是在首轮0比2落后的绝境下（当时首轮为5战3胜制），连扳3个赛点逆转取胜，穆大哥也留下了一幅躺在地板上双手举球笑着哭的经典场面。
但这一年的传奇故事其实并没有讲完，拿下超音速后，掘金面对的是犹他双煞坐镇的爵士，他们再一次打出了0比3的天坑开局，但随后他们又将系列赛打回3比3，最终抢七失败。总体来说，穆大哥带领掘金在1994年季后赛挽回6个赛点，历史最高，下一次有球队做到这一点，要等到26年后另一支以外援为核心的掘金了。非要说的话，这应该就是穆托姆博篮球生涯中最光荣的时刻了，即便2001年追随艾弗森闯入总决赛，可能也无法和这一年的湘北式传奇相提并论，更何况1994年穆大哥是核心基石，2001年他只是奥尼尔身后随时可能起飞的另一片落叶，鲨鱼传奇统治力的另一个注脚。和防守相比，穆托姆博的进攻就要简陋许多，背打技巧基本上就靠一招支肘横向转身，穆托姆博是练过武术，但是不是泰拳就不太好说。后来穆托姆博去火箭当姚明替补，已经从穆大哥变成了穆大叔，姚明就给教练讲不要让他参加训练了，“哥们儿不宜参加训练，因为他一扬肘打残的都是队友，直接去比赛好了呀，至少有一半概率打伤的是对手。”但即便是40岁的穆大叔，作为姚明替补仍然可圈可点，他曾经在姚明受伤期间顶入首发，连续11场拿到10个以上的篮板，当季能够连续10场篮板超过10个的球员，只有当打之年的加内特，而历史上也只有罗伯特-帕里什在40岁的时候能够连续6场拿到10个篮板，现在有希望突破穆大叔这个记录的，可能要等詹姆斯了。
最终，穆托姆博从NBA合计拿走了1亿4000多万美元合同，基本兑现了当年弃医从体的首要目标“赚很多钱”。这钱确实不少，但挣到大钱守不住的NBA故事更多，穆大叔的脑子不允许他这么做。进入联盟之后，他的经纪人是法尔克，和乔丹一个经纪人，这一点倒不罕见，毕竟法尔克当时权倾朝野，麾下实力球员一抓一大把，关键穆托姆博还有一个营销公司专门为他打造人设。穆托姆博的形象优点是：来自非洲贫苦之地，却又是中产阶级出身，会9门语言，罕见的选秀当天就手握双学位的球员，没有绯闻也不吸毒，关心时事新闻，还爱读书，体脂率1.8%，除了身高太高和面相太老之外全是优点，这样的青年才俊搞正面营销确实带劲。但当时只有25岁的穆托姆博就已经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选择营销公司之前，穆托姆博还安排自己的经纪人和朋友去打听营销公司的情况，“他们会审查我，我也会审查他们。我不会给别人一份工作，然后坐在家里对他们下令就完事儿。”
穆托姆博的审慎甚至延伸到了生活之中。1994年他准备和医学院学生米歇尔·罗伯茨结婚，但在距离婚礼还有17个小时之际，准新郎掏出了一份25页的婚前协议，未婚妻阅毕勃然大怒，拒绝签署。穆托姆博当时已斥资百万，准备在华盛顿国家长老教堂举办这场婚礼，他邀请的世界各地500多名宾客，包括家乡刚果共和国一大票亲友，多数已经陆续乘飞机抵达，结果得到的是穆托姆博取消婚礼的消息。穆托姆博方面的说法是，协议里说如果他俩离婚，女方能得到一栋豪宅和超过100万美元的现金，分六年支付。但女方说了两点，一是如果穆托姆博去世了，女方应该得到他的大部分遗产控制权，二是如果离婚，男方需每年按收入固定比例支付给女方。这件事情在女方那边有着截然不同的说法，至于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穆托姆博的底层逻辑：“美国人结婚是组建一个新家庭。但我们刚果人结婚是家庭里进入一个新成员，我必须照顾我所有的家人。”所以，穆托姆博给他的兄弟们分发汽车，给他的父母新房子，给他的兄弟姐妹们偿付贷款，给堂兄弟姐妹、侄女、侄子提供衣服、学费和零花钱，一人供养一个大约50人的大家庭，却仍然能够保留自己绝大部分财富，你必须承认这里面需要一点精打细算。
篮球方面，穆托姆博大体上就是这样，18年打下来自然可称传奇，但也确实从未触及过联盟天花板，50大、76大里面都没有他，入选名人堂，也不是退役后符合规则的最短时间入选，球史地位说高不高，但在篮球场下，穆大叔的影响力就要大上太多。进入联盟伊始，穆托姆博就身背人道主义者光环，他关心的对象不仅仅是自己的一大家子，还有更广阔贫瘠土地上苦苦挣扎的家乡父老。1997年，穆托姆博成立基金会，筹资2900万，个人陆续捐款1500万，在家乡建设了一座以自己母亲命名的医院，医院拥有300个床位，是当地40年来第一座新建的医院，也是全非洲最现代化的医疗机构之一，2020年他又以父亲之名创办学校，可容纳400名幼儿园到小学的儿童就读。除此以外，穆托姆博在非洲小儿麻痹症和宫颈癌防治方面也贡献颇多。穆托姆博是国际救援机构CARE的发言人，是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的第一位青年使者，也是NBA首位全球大使，同时也是特奥会的全球大使。以体育之名，穆托姆博每年都会游历全球，深入发展中国家最贫困的地区，同时影响更多人投身到慈善事业，姚明创办“姚基金”，其中想来也有穆大叔的影响。
某种意义上来说，穆大叔实现了自己当初和汤普森先生定下的初心“治疗未来几代人”。还在丹佛的时候，穆托姆博就告诉记者：“当我离开时，人们问我做过什么，在哪里工作过，我该怎么说？我只是打球？世界上发生着如此多不幸，我不想袖手旁观。”穆大叔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打了18年职业篮球，做了33年慈善。所有的光荣与梦想，在2024年9月的最后一天戛然而止，穆托姆博因脑癌与世长辞，享年58岁。关于这个年龄，传说很多，“刚果穷啊，记年龄都是靠种树，长一岁种一棵树。穆大叔的树林被砍了，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几岁。”穆大叔本人在2007年就公开表达过意见，不喜欢别人拿他年龄开玩笑，但看起来穆大叔此生防住过很多人，唯有脑癌和年龄玩笑防不住，姚明16年进名人堂的发言中，上来还是用了穆大叔的年龄梗，穆大叔笑的也蛮欢乐。
当然了，在盖棺定论的最后，我们还是要重申一点，穆托姆博并非完美的圣人。这世上没人是完美的圣人。穆托姆博和队友斗殴，紧盯罗德曼的数据以防自己没法儿得到篮板王，年收入300万却抱怨自己不被赏识，没有入选全明星就要怒骂联盟该死，他的撩妹手段是走进夜店用砂纸摩擦的声音大喊“今天谁想和穆托姆博上床”，他一度身陷“黄金俱乐部”桃色新闻，而关于这件事，他和他的经纪人闭口不谈，更愿意聊一聊慈善，并说上一句“没有人不犯错”。1994年甩掉未婚妻后一年，穆托姆博返回家乡遇到了一群英国学生，他做了一番演讲，说了一些诸如“你现在做出的任何决定，都会决定你的未来”之类的老生常谈。台下有个女学生不认识穆托姆博，她只是举手问了一个问题：“您结婚了吗？”两周之后，这个女学生飞到美国，与穆托姆博举办婚礼，他们养育了三个孩子。
至此，姚明入选名人堂讲演时坐在他右手边的三位引荐人，拉塞尔、比尔·沃顿和穆托姆博，俱已与世长辞。总有专业摆渡人会为他们写下最后一篇文章。但其实摆渡人就是摆渡人，作为旁观者，我们并不真的清楚穆托姆博这58年经历了什么，他在取消婚约的时候究竟有多痛苦，他闪电结婚的时候又会有多幸福，他是否也会在与脑癌对抗的时候于绝望与希望之间不断切换，他伟大的事业究竟如何渗入凡人之躯，影响他的家庭，他的父母如何影响他，他又如何影响自己的子女，我们一概无所察觉。我们唯一能够笃定的，是穆托姆博自己亲自书写并公开的那些篇章，自有人会续写下去，因为没有人追随的伟大事业，就称不上伟大事业。在他的基金会网站上，穆托姆博留下了一份视频，他在里面说：“我选择有所作为，我选择做出改变，我选择拯救生命。我们有道德责任对我们周围发生的事情负责。”事情并不复杂，你不需要成为穆托姆博，才能做出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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